又到一年母亲节。大概只有越长大越能体会母亲的不易。只要有母亲在，我们就能永远像孩子般享受母爱的滋润。偶尔听她讲她年轻时的故事，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便会发觉，母亲虽然容颜渐衰，但内心的那份勇敢和善良，已成为我们精神传承的一部分。

每到我生日的那天，妈妈常提起我出生时的情景：我们住在深山里，因为去县城医院的路很远，车还没赶到医院，她就生下了我。

那是中国南部一个盛产木材的地区，有茂密的森林。安静地躺在山谷中的小村庄，种着稻子，萝卜……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溪，透明的溪水里看得到小鱼。听妈妈说，她在出诊的路上会看到溪边忽然冒出一丛洁白的百合花，像一群淘气的孩子从岩石背后探出来张望。

被“荒废”的青春

那个小山村很荒凉，妈妈在那里当医生。她的父亲早逝，外婆是教会工作的传道人，因“宗教原因”在监狱服刑。妈妈在医学院读书时，因在学校表格“宗教信仰”一栏填上“基督徒”，失去了助学金，靠亲友资助艰难地读完医学院。她很勤奋，毕业时拿到了学业最高荣誉，整个医学院只有三名学生拿到这个荣誉，奇妙的是，这三位学生都是基督徒。可是这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她依然被分配到最荒僻的地区。

一开始她很伤心，因为她本是有抱负的女子，但在小山村里，她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走山路，走一天才看一个病人，也没有任何可以探讨研究的同事。爸爸在遥远的武汉工作，当时的政策使他们没有办法调往一处生活。她常常晚上一个人出诊回来，经过寂静的竹林，还不时有一种叫“竹叶青”的蛇从竹子上绕出来。听妈妈说，这种蛇的颜色和竹子一模一样，完全分不出来。有时她也骑自行车，在黑夜崎岖的山路上自行车链条的摩擦声常常让她以为后面有人追赶，所以连头都不敢回，飞快地骑，想尽快到有人家的地方。我后来在农村旅行的时候，看到荒僻山野中的淡黄色灯光常有非常亲切的感觉，就像当年妈妈的感受。

为了安全，妈妈养了一条狗，叫“多”，“多”常跟着妈妈出诊，前后奔跑，赶走可疑的小动物。我对这条狗有点印象。后来这一带出现了疯狗，所有的狗都被杀了，以避免传染。“多”也没有幸免。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狗。

妈妈常常将一些出诊遇到的奇事讲给我听。一天，她去给一个孕妇接生。走了半天山路，那家人热情地招待她，说：不必麻烦了，孩子已经生下了。妈妈急着要去看孕妇和孩子，那家主人面红耳赤，再三推阻，后来才说：是个女孩，我们已经把她扔掉了。

妈妈大吃一惊，问，扔在哪里？他们带妈妈打着手电去找。妈妈说女婴躺在煤渣堆里，黏糊糊地沾满煤灰，像一块肉掉在灰堆里。妈妈将她抱回来，劝了半天，那家人才勉强答应留下孩子。

多年以后，这家人带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来看妈妈，这就是那个从灰堆里拾回来的小婴孩。

那时正是WG如火如荼的时期，许多的武斗也在村里发生。两派打斗的时候，常常把对方一派中出身不好的人拉出来，一顿乱棒，把人打伤或者打死，死了就扔进小溪里，让水冲走。妈妈讲过她在一次出诊的路上看到小溪的上游漂来一具尸体，在岸边搁浅了，一看脸，居然是她认识的一个人……妈妈没有再说下去。

在出诊的路上，有时也会看到远处丛林中如同鬼火一样的闪亮的绿眼睛，也许是山中的野兽。

这些事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而在我的童年，妈妈从不会和我说这些恐怖的经历。只有溪边的百合花是我从小就知道的。

上帝赐下的庇护所

对我来说，在那个小山村度过童年是一段幸福的回忆。我常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大孩子会悄悄带我们去一些大人不让去的地方。去寻找小溪的源头就是其中的一个尝试。山里也有许多诡异神秘的传说，山中有雾气，草药，竹林……在一个小孩的眼里，山林是上演神话的最好布景。后来我读过一些北欧森林里精怪和狐仙的故事，非常亲切，山间各种奇异的现象实在是太多了。

而在我以为我生活的世界是桃花源的时候，真实的世界是严酷的：七十年代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震惊世界的风暴，无数人被审讯，在深夜悄悄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棍棒中死去，尸体被丢进河里……但是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我的童年却和溪边的百合，山坡上的草药，小溪里洗澡的水牛……一同度过。没有血雨腥风的洗练，同龄的孩子也不以异样的目光看我。在他们眼里，我是他们的一分子，一起去山上放牛，去河里抓鱼的伙伴。

我后来知道在城市里，许多“出身不好”的家庭的孩子有许多惨痛经历。我在心里深深感谢上帝，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让我的童年在一个桃花源般的小山村度过。

当然，这个桃花源只是对于我而言，而不是对于大人而言。后来我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讲述的是二战时一对犹太人的父子被纳粹抓进集中营，父亲竭力想让小男孩相信，这只是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那些纳粹军官是在“扮演坏人”...父亲就这样让小男孩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集中营里，把一切生活上的苦难都当作游戏的一部分，父亲还许诺游戏结束的时候，胜者会得到一架巨型坦克当奖品。最后，盟军的坦克开进集中营，小男孩还以为那架坦克就是游戏奖品，而父亲在盟军攻入最后的时刻被杀害了，小男孩活下来了。

当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因为我回忆起我在“桃花源”的童年，妈妈在出诊的路上看到漂下尸体的小溪,与我和村里的小孩们抓鱼，玩耍是同一条溪……妈妈就如同电影中的那个父亲，将苦难埋藏在心里，尽一切力量让这个世界美丽和纯真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

拥有属天的眼光

而从妈妈的描述中，这也并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妈妈记得出诊去看病人时病人总是以感恩的心去招待医生，从不会把她看成是“危险分子”，在出诊的路上，她一边唱圣诗，一边看路边的风景。不时在溪边出现的百合花让她想到那段著名的经文：

“……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

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

（马太福音6：25-34）

在这条有蛇，强盗，百合花，野狼的小路上，她也想到自己的理想：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子想格外争气，以洗脱自己的耻辱。所以她拼命用功，成绩优异，希望当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但是在这个荒僻的山村里，她眼看着自己的理想成为泡影，青春年华被荒废，痛心不已。但是同时，在祈祷中，她也想到这里贫困的村民也一样需要好的医生，而医生最终的使命就是以仁爱负责的心去对待每一个病人。这样，在她独自行走山路上时，这段圣经使她可以慢慢快乐起来，有心情去看天上的鸟儿，溪边的百合，去发现大自然的奇伟！

人类生活在自己的逻辑中，认为他们可以控制一切生命，大自然的动植物，人的肉体，心灵…以为他们的世界就是一切。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

结语

WG终于结束了，我在五岁的时候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妈妈终于获准调往武汉工作，和爸爸在一起。我们在拂晓的时候出发，一些乡民来送我们，妈妈的一个朋友笑着对我说，车开的时候，你就大声喊：再见！这样，山林就会录下你的声音，也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这样做，但是汽车在晨曦中启动的时候，我的确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些起伏的山峦都动起来，跟着我们跑，向我招手。

后来，妈妈特地和我一起再去了一次那个小村庄。我很奇怪地发现那条在童年记忆中很大的小河居然比我想象的窄多了，一处我印象中很远的房子其实原来并不远。也许这是因为我长大了。

我本来很想去完成我童年时代的梦：找到小溪的源头，看看是不是那里有瀑布和深潭，但是终于决定不去了。我依然想让那想象中的小溪之源留在我的记忆中。可能那里真的会有桃花盛开，像轻云一般与天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