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但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跌宕起伏的情感。我时常感到痛苦与快乐。痛苦与快乐是很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让我觉得生命富有意义。

我时常思考自己痛苦与快乐的来源，思考的过程往往也给我带来痛苦与快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把这些思考写下来，但是似乎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直到我最近读完《耶利米书》，我知道这些想法再也压抑不住——就像冬天埋在土里的种子，遇到了春天的第一场雨。

耶利米书31:26 先知（耶利米）说：我醒了，觉得睡得香甜。

谈到耶利米，大家都说他是流泪的先知、痛苦的先知。如果你读《耶利米书》，包括《耶利米哀歌》，你的心中很可能会描画出一个愁容满面、怨声载道的先知形象。然而当我读到上面这一句经节的时候，我笑了很久，我在这个经节旁边画了一个笑脸，我相信耶利米那时候也在笑。

我现在相信耶利米是一个快乐的先知：快乐即使只有一瞬，但若存到永恒，也远远大过一生的痛苦，因为一生总有终结。

我有两个痛苦，一个快乐。

第一个痛苦是：我发现这个世界很坏。这让我对人生一度非常失望。

自我渐渐懂事起，我开始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我所想象得那样美好和单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让人讨厌的人，为什么社会中有那么多扭曲和压抑人性的“规矩”和“要求”，为什么有那么多自然或人为的灾难，为什么有那么多让人伤心痛苦的事情。

我的记忆中保留着很多痛苦的画面，其中一些至今历历在目。

小时候我每天上学会经过市政府门口。有一天我上学从那里经过，看见一个可怜巴巴的人，趴在市政府的门口说要找市长，他往里面爬，门卫把他往外面拖。这时候市长的车开进去，没有停下来。

刚上初中的时候，班上的班干部有很大的“权力”。有一次，一个“差生”上课打瞌睡，被一个班干部叫到教室前面蹲着。这个“差生”一边蹲着一边嬉皮笑脸。结果这个班干部上去就是一脚，把他踹翻到一边。

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上高中。那天，我和室友们还在寝室里睡觉，忽然警报声大作，震耳欲聋，然后我们惊惶地起床。连着好几天，我们在寝室里用收音机听播报死伤的数字。

我最忘不了的画面是曾经有两个女人在我面前哭。一个是我的妈妈，一个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们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忧伤随着眼泪流淌，好像要把我周围的空气都完全淹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讨厌高考，讨厌应试教育，讨厌同学们因为学习的竞争而成为“敌人”，讨厌成功的人骄傲，讨厌失败的人自卑。我讨厌同龄人的互相攀比、我讨厌成人世界的复杂和虚伪，也同情他们的无奈和现实。

我承认这个世界也有好的方面，有让人快乐的元素。但我的感受是，这个世界所能给人的快乐远比不上痛苦所带给人的影响。金榜题名的快乐只能让大多数人快乐不过一个月（然后就是新的烦恼），名落孙山的痛苦却折磨很多人数年。当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时，你往往会忽略这带给你的快乐（反而去烦恼其他的事情），但是当病来如山倒的时候，人往往会失去所有一切其他的快乐。我看见很多婚姻，只能让人快乐数载（甚至更短？），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争吵或暴力。建设一座城市需要半个世纪，摧毁一座城市只需要一颗炸弹。我觉得快乐很短暂，痛苦太深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痛苦并没有因为我成为基督徒来到教会而改变。教会远非一个纯洁神圣完美的地方，很多基督徒并没有比非基督徒做得更好。很多时候，更是因为教条式的信仰和表演式的虔诚而掩盖了自身真正的问题。教会中的冷漠和攻击比教会外的更可怕。教会中的对立和不合比教会外的更让人心寒。教会中的虚荣和争竞并不比教会外更减弱。教会分裂，前一天叫你弟兄姐妹，下一秒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教会让我失望。

失望有时让我想到逃离。我想逃离这个带来痛苦的世界，逃离扭曲的社会，逃离讨厌的人群，逃离教会，逃离基督徒。我梦想躲到深山里、森林里、农田里，与这一切痛苦的来源隔离。但是我失败了。

因为我发现了第二个痛苦——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让我感到绝望。

用脚踹那个“差生”的班干部是我。跟老师打小报告的，是我。因为考试成绩好而洋洋得意，看不起别人的，是我。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心怀嫉妒，一心想要跟别人竞争的，是我。一心想要迎合主流社会价值，想要被它认同的，是我。

忽视穷人和社会边缘人的，是我。对他们没有爱心的人，是我。浪费时间浪费粮食的，是我。贪图享受的，是我。

自卑的人是我。骄傲的人是我。

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是我。对别人动不动发脾气的，是我。冤枉别人的，是我。看见漂亮女生想入非非的，是我。说谎的，是我。憎恨别人的，是我。

不尊敬父母的，是我。让妈妈流泪的，是我。让女朋友流泪的，是我。

那个虚伪的基督徒，就是我。时常把信仰当教条的，是我。尽力维持在弟兄姐妹们面前的leader形象，其实灵修生活糟糕得一塌糊涂的，是我。对弟兄姐妹们的求助冷漠相待的，是我。批评弟兄姐妹的，是我。口中叫着弟兄姐妹们，心里却满肚子怨气和不满的，是我。

我所有所厌恶的，我差不多都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原来我厌恶的就是我自己。

这个世界真的很坏，但我无法与这个世界隔离开，因为我是这坏的一部分。我可以逃到天涯海角，逃离人群，逃离社会，却逃不出我自己。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的绝望。

基督教告诉我们，这个叫做“罪”。我不太喜欢用这个“术语”，因为我想告诉你，我的这些感受，是我作为一个人的真实的感受，并不仅仅是一个基督徒的感受。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哪里有什么问题，基督教告诉我，原来这个叫做“罪”。我想要改变，我想要做一个好人。

少年时我就开始思考我人生的意义。我确定我活着不是为了赚大钱，写著作，扬名立万。我甚至活着不是为了平平安安，轻轻松松地度过一生。我其实不知道我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只是心里有一个呐喊，我想要做一个好人。（当然，基督教又会用一些术语告诉你，这叫做赦罪、成圣、圣洁、称义、与神和好，等等。）

最后，我那唯一的快乐是：耶稣告诉我，你可以成为一个好人。

耶稣不仅告诉了我“成为好人”的可能性，并且告诉了我方法。耶稣说：我就是那道路、真理和生命。靠着我自己，我做不到；但是因着耶稣，我可以做到。

耶稣的话就像是我生命的一根救命稻草！好像我是一个地牢囚犯，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一定可以重见天明。好像我在荒漠中艰难行走，有人告诉我坚持下去一定可以找到绿洲。你要是问我：你怎么知道一定可以，你又没有看见过结局？诚实地说，确实我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但是，这是我唯一的选择，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选择相信。同时，这条信心之路也并不是盲目地在走，一路走来，耶稣已经让我经历了太多他的真实。

我现在很快乐。因为我的快乐胜过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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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我的痛苦和快乐

作者简介：基督徒，北美留学生